自山下她將這一襲白衣撿回來之時起，她就片刻未曾離開她的身旁。

即使她忤逆了自己的意思，即使她像極了當年又愛又恨的自己，即使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小聖巫，她卻依舊是自己肯舍棄半生靈力只為護她一息的小女孩。

她的靈力已損去大半，自己卻強留住了她一絲氣澤，床上抱著腿雙眼失神的女子仿若當初的自己，當初自己也是這般被深深傷害，從此再也不理塵世間的一切，甚至連自己曾經的愛人都可以遺忘。

她蹙眉看著床上毫無血色的女子，強留住她的一絲氣澤又能如何，她身子仍活著，心卻已經死了。

“傾雪，我早說過，不值得的。”

床上的女子失神的雙眸似乎動了動，又瞬間恢覆了靜止。

“當年我也如你這般癡心妄想，然而結果，夢的盡頭便是現實，迷妄終究是迷妄。”

“若是當年我不那麽勇敢，興許現在我便不會那麽傷心了。”

“今日的一切都是昨日的是非，我們終究不是神，終究也會有迷妄的時刻，乃至生生相錯。”

“傾雪，不要怪我，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

房間裏湧動著梔子花的香味，素白的帳子裏白衣女子依舊紋絲不動，雙眼無神，抱著腿的雙手指尖泛白毫無血色。

待神巫娘娘終究一嘆離開，她眼眶之中的一滴淚才順著幹凈的側臉緩緩落下。

雲嵐，雲嵐。

她將額頭頂著膝蓋，緩緩閉上眼睛。眼淚在她的羽睫上停留，如同清晨的露珠，遲遲不願淌下。

眼前出現一臉熟悉的面容，大男孩有時撓著頭一臉傻笑看著自己，有時危險地像一只豹子俊美令人著迷，有時卻如寒冰，冷著眸子毫無感情。

閉上眼，竟是回到離鏡之中，他站在橋頭如往常一樣丟著石子嚇水中游魚，明知那些魚兒不過是術法幻象，他卻仍是樂此不疲。他的身後叢叢梔子花開滿地，潔白如雪。

他回首對她溫柔一笑，她亦淺笑回對。

“小白。”

他揮揮手，像個孩子一樣，朝自己跑來。跑著跑著，他的身形便漸漸化作一陣青煙。

待她反應過來時，他化作的青煙早已消散。

仍是十裏桃花，漫地梔子，傾盡年華，卻仍換不來你溫煦一笑。

究竟是世人癡傻顛沛，還是紅塵太過蒼涼。

滾滾紅塵，註定那些愛人之人，一生愛一生傷。

神巫的房間中檀香繚繞，熏得屋子裏四處清香。然而她的眉頭卻蹙得越發的緊，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精致的小劍，劍鞘鑲嵌著各色寶石，奇怪的紋路穿插在寶石之間，像是圖騰。而那圖騰的模樣竟與狼有幾分相似。

石明煙，終究是你贏了，一切都如你所說的，統統實現了。

最後，天巫族是否也會如你所說，葬於狼妖之手呢？

她拔出小劍，精致的小劍隱隱透著肅殺之氣，盤旋在劍身的是黑色的冷光。冷光之下，劍竟已斷了半截。她將劍握在手中，似乎有一股執念，環繞著劍身卻不肯離去。

“神巫娘娘。”

耳畔突然想起清冷的聲音，她才驚覺梔子花香在她鼻間縈繞了許久，她的註意力幾乎全在那把斷劍之上，卻獨獨未發現早已進來的女子。

“你身子未好透，莫再到處亂走了。”

她不著痕跡地將劍回鞘，也顯然白衣女子的註意未停留在這把小小的斷劍之上。

聖巫的面色依舊蒼白如紙，一雙眸子似秋水無波，卻再沒有往日的神采。

“娘娘準備何日處置我？”

聖巫面無表情，淡淡道。

她唇邊冷冷一笑，“你想我怎樣處置你？”

聖巫沈默。

“你也深知你乃是什麽身份，又豈是我能決定你生死的？你的身子骨如今也受不住蝕骨之刑，你說我能將你如何？”

她看著聖巫，卻發現對方的眼神裏毫無波動，像是瞎子一般只是凝視著她，不帶一絲情緒。她輕輕一嘆，她此生即使最慘烈之時，也沒有眼前這人慘烈。

她是已經真正的無心了。

“神巫娘娘，”她輕聲一字一句道，“我知您疼我如親骨肉，只是我所犯下的過錯萬死也難償。如今我怕是沒有回頭路了，只求神巫娘娘讓我一直睡下去，能睡多久便睡上多久吧。”

神巫有些詫異地看著面前依舊面無表情雙眼無光的聖巫，十六歲的女孩，竟說出了這番話，她是該說自己教的好呢，還是該說她簡直就是當年的自己。

只是當年，她選擇了飲下一口忘川泉水，而今日十六歲的女孩選擇了永世沈睡。

她沒有問下去，她知道女孩在想什麽，她早知他們的命星相連，殺了一個另一個也必活不了。而聖巫的決定就意味著，只要她不死，永遠沈睡著，他便亦永遠活著。

這人連傻都與自己傻得一樣。

“睡吧，睡了就別醒了！”

她冷冷地丟下一句，手中緊緊握著斷劍，悄無聲息地掠過聖巫身邊，帶走她身邊的一片梔子花香。

十六歲的聖巫獨自站立著，蒼白的唇微微揚起。

能護著你，這樣護著你，夠了。

只是，好想見你。

撫著手指上仍未摘去的狼戒石，心底隱隱抽動了一絲痛。

站在門邊未曾離去的神巫回首凝視著聖巫單薄的背影，耳中回蕩著熟悉的話語。

“我願飲下忘川，從此我忘記你，只要我不記起你你便永遠不會記起我。”

他們對飲下忘川水，然而她卻吐出來了。

只要我記得，我受苦，從此你的世界不再有我的腳步。

她閉眸，手指摩擦著緊握的斷劍，劍鞘之上的寶石依舊熠熠生輝。

“再見之時，你是天巫族的神巫，我是狼族少主的守護者，我們生生世世註定相錯。”

那一天天色有些昏暗，烏雲遮住了整片天空，似乎預示著什麽不祥之兆。狂風怒吼著，在天巫族來說，這是一個少見的現象。

狂風刮擦著臉有些生疼，她泛白的皮膚，沒有血色的雙唇，失神的雙眸，長發在風中狂舞。一身素裙是當初見他時的穿著，淡漠的神情，純白的裝束，宛若天人。

身後站著一身華衣的神巫娘娘，她雙眉緊蹙地看著面前只有十六歲的孩子，她的表情是那樣的決絕，那樣的慘烈。

山洞孤獨立在懸崖之上，入了山洞便有進無出，不入山洞便必定屍骨無存。

“最後問你一次，可曾悔過？”神巫問道。

她回頭一笑，那抹笑容她看得真真切切，是當初神巫將她帶回時告訴她她不再是孤獨的一個人時的那般笑，那是這孩子也不過一兩歲而已。

那年雪夜，她不顧靈力消散之苦將年幼尚在繈褓之中的孩子帶回，普通人興許看不出什麽，只將她額間一條細長的金色脈絡當作是妖孽的紋跡，而這孩子體弱地不行，怕是活不了多久才將她遺棄，卻難得這孩子不哭不鬧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淡漠地看著世界。她卻看出了端倪，這孩子並非普通人，金色脈絡乃是神脈。

當時她笑著對這孩子說“你不再孤獨的一個人，今後這裏便是你的家。”

孩子也笑了，軟綿綿的小手抓著她的手指，緊緊握在手心裏。

“不悔，我亦無悔做任何事。”

她答道。

“神巫娘娘，當日你未飲下忘川水吧。”她輕輕笑著，宛若盛開的梔子花。“石明煙同我說，若是當日他不隨你飲下又怎知你的心究竟是向著誰的呢。”

神巫娘娘腦袋嗡的一聲，驚訝地看著她。

他怎會記起，莫非他也…吐出了忘川泉水。

“你說什麽…”

“他沒有忘記你們的過去，只是你假意忘了他，他便也與你一同演了這出戲。只是這折子戲中，你已入戲，他卻看的真真實實。”

她繼續輕聲道，狂風而過，她的聲音變得越發迷離。

“我乃天巫族的聖巫，你這狼妖膽子不小，見著我竟不速速逃開！”

“原來是天巫族的聖巫姑娘，在下石明煙，與姑娘也算是鄰居，鄰居相見面也不好直接打打殺殺吧。”

那一年清風拂耳，不知是否太過年少，竟未收服這只膽大到闖入天巫族結界的狼妖。

那一日蝕骨之痛，她寧願忍受蝕骨之刑也不願道出關於他的一點一滴，她仍不悔當日放走那只大膽的狼妖。

那一時意亂情迷，也許是因為傷重蘇醒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他，也許是因為他隱忍默默無聲的照顧，也許是他在黑夜之中血紅著雙眼發狂卻寧願自己妖力盡散也不肯咬上她的脖子吸她的血。

那一天徹骨冰寒，她與他竟用一杯忘川泉水忘卻相濡以沫的短短一年，她與他對飲，將一滴清淚劃入心底。

那一年她瘋狂過，愛過，轟轟烈烈過，剩下的卻只有煙花綻放過後的灰燼，仍飄蕩於夜空之中。

恍惚之中，一襲白衣緩緩入洞，入洞前她清冷的聲音穿透了神巫的思緒，將這最後的一句話深深刻在她的腦中。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洞口的石門轟然關下，洞內洞外再無生息，狂風依舊狠狠吹著，不知是因為狂風吹的臉上生疼，還是因為心裏某一根弦被彈起抽動而疼，才流下了眼角這滴淚。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昔日，她教了他這句話，再聽見時，卻已是生死永隔。

那年她與那時的神巫打了一個賭，用僅有的籌碼賭他們的未來，然而她贏了卻也輸了。如同她的傾雪一樣，她敗給了當時的神巫娘娘，也敗給了當時的石明煙。

忘川泉水苦澀，入喉即是肝腸寸斷。

她苦笑的握緊了藏在腰間的斷劍，絲絲涼意傳入她的身體裏。

一切她早在那個時候就想到了，當時的她也是聖巫，卻沒有林傾雪般通天徹地的聆天音的本事，然她的預感告訴她，石明煙的宿命與她是相連的。

她預感到石明煙會死，卻不知是誰殺死了他，無論是誰，她也不希望最後殺死他的人是自己。所以她借機安排了林傾雪的出現，以傾雪之能，石明煙也占不了上風，她沒有想到的是石明煙竟真會被傾雪殺死，也許他也知道自己的命運是與她相連的。

同樣，她也預感到十年之後的今日天巫族滅族的危險，正如當初石明煙所說的，付出的債總是要償還的。

而如今便是她償還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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